第四章

第一隻是像水一樣藍色的透明的鳥兒。

王與高官們並坐在承天殿的御簾之後。鳥兒從西面高樓飛出,帶著纖巧的翼,修長的尾,彷彿將淡藍色天空凝聚其中。在群樓包圍的寬廣庭院中,鳥兒緩緩繞行一週。然後,終於改變方向,向空中急速攀升,玻璃似的閃閃發光。

並列殿前的射手中有一人放出了箭。蒼穹中箭追逐著鳥兒,將它射中。鳥兒發出清澈的聲音,碎裂開來。從那裡崩出一隻嶄新的藍色小鳥,讓人為之一震。 像琺瑯一樣鮮豔的小鳥長約十寸,顏色是亮麗的靛藍,它自在地揮動著翅膀,左右飛舞著降落。同時,色澤開始漸漸淡化。隨著翅膀的揮動,顏色漸淡,然後從邊緣 開始,變成透明的碎片一一裂開。藍色的通透的碎片好像花瓣一樣從空中飛舞而下。接觸到地面時,發出若有若無的細緻的聲音,並徹底粉碎。隨著淡淡的聲響,透明的碎片在庭院中撒落。

接下來一下放出了兩隻——這回是像陽光一般金色的透明的鳥兒。兩隻大鳥互相纏繞著在院中盤旋,然後一同面向天空,交錯著上升。射手中的兩人放出了 箭。箭射中鳥兒,變化出數隻金黃色的小鳥。小鳥們從高空飛下,羽毛處閃著金色的光芒。同時,從邊緣起,逐漸變淡,逐漸碎裂。澄淨的金色的花瓣散開。紛紛揚揚的花瓣中,淺紫色的鳥卻衝天而起。這回是三隻。它們剛剛中箭,變做深紫色小鳥時,那邊又有四隻薄紅的鳥兒飛了起來。從空中誕生的火紅色鳥群,在舞動中破碎,變成透明的淺紅色花瓣,大片大片地灑向庭院。

各種顏色的鳥兒朝著冬季的天空飛起,被射中後,化身色彩豔麗的小鳥。小鳥們成群飛舞,在降落的過程中變成脆弱的花瓣飄灑下來。花瓣粉碎時細微的聲音合在一起,猶如簌簌的雨雪之聲,浸透了場內的四面八方。

最後是三十隻銀色的鳥兒。中箭後,誕生出持有純白翅膀的小鳥。潔白的小鳥反照著陽光,揮動著翅膀的同時,逐漸碎裂成乳白色的花瓣。無數花瓣從天而降,白茫茫的,彷彿千萬朵梨花一齊飄落。

丕緒等待著最後一片,它碎裂時將發出壓抑的嘆息似的聲音。

承天殿前,廣場上,一時間語聲斷絕。隔了一會兒,只聽見人們漏出的嘆息聲,如漣漪般擴散。不久後均變成讚歎之聲熱烈而高漲,但丕緒早已悄悄離開了現場。

——結束了。

離開了觀看射禮的高樓,丕緒從舉行著儀式的西園走了出來。他感到很滿足,這種心情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。雖然是光有美麗的景色,卻意外的符合自己的心意。一定是因為他想製作,並出色地完成了的緣故吧。不會有別的原因了。

他一個人經過路門,返回雲下,直接去了羅人府。青江正擔心射禮的事情,臉色憂慮地在院子裡踱步。丕緒告訴他:「射禮很完美。」

「這麼說——平安無事通過了。」

青江走上前來,感動得快要哭泣。

畢竟這次時間並不充裕。為了趕在期限之前備齊相應的數量,他們已經殫精竭慮,實在沒有時間進行大射所要求的試射。雖做過幾次實驗,但只是射鵲而已。問題是上升的陶鵲會不會和下降的小鳥陶片撞在一起。陶片只是單純模仿了小鳥的樣子,按照那種形狀翻滾著下落,好像揮動著翅膀一樣。其軌跡是無法控制 的。如果和正在升空的陶鵲撞上,陶鵲本身的軌跡就會改變,射手們就可能射偏。

「小鳥的高度和位置,都集中在預想的地方。因此大鳥軌跡不變,全部射中了。」

太好了,青江蹲了下來,像是用光了氣力。

「……我還擔心如果射不中,或者張弓前陶鵲就掉下來了,可怎麼辦呀。」

「一開始我也捏著一把汗,但很快就知道能行,便安心觀看。美極了——真想讓你也看看。」

嗯,青江點了點頭,含淚而笑。

好不容易做出的射禮,想讓青江也看看。可是以羅人的地位,就算打著監督的名義,也不允許參加天上的儀式。

「最後按照你的意見,用了白色實在太好了。」

丕緒望向院子外邊。巨大的峽谷處,冬至日的太陽正在緩緩下落。今天是一年中日照最短的日子。沿著太陽落下的方向,依稀可見剛剛迎接了新王的堯天的街道。蕭蘭栽培的梨樹已經落葉,正在休眠,等待著新一年春天的到來。

「……是那個樣子啊。」

青江的聲音很小,彷彿自言自語,丕緒沒有聽見整句話,但他知道青江在說什麼。他說的是蕭蘭所期盼的春天的景象。潔白的梨雲掛滿山谷,千萬朵梨花一齊在風中舞動。青江的目光望向谷底,好像看著記憶中的景色。

是那樣的,丕緒頷首說道。
當天夜裡,丕緒、青江、以及工手們舉杯慶祝的時候,射鳥氏興沖沖跑進屋裡。興奮到臉龐發紅的遂良,告訴丕緒,新王下了召見的命令。

說實話,丕緒並不想要什麼賜言,他對自己製造的景色很是滿意,認為他人的評價只不過是累贅。但王的召見是不允許拒絕的。於是在歡天喜地的遂良的拉扯下,再度朝雲上進發。過了路門,改由天官引領,說王正在外殿等候。一路上氣氛凝重。這是丕緒第二次前往外殿了。前一次是失望而回,即使到了不再帶有任何 意義的今天,心中仍感到某種甦醒了的痛楚。

外殿是用於朝議的宏大宮殿,中央玉台高聳,四周則用幕簾遮住。丕緒在天官的催促下來到御前,當場叩頭。簾後有人說道,抬起頭來,但那是男子的聲音,可見不是主上。丕緒按照命令抬起了頭,那聲音又命天官退下,並讓丕緒站起來,靠近一點。

丕緒疑惑著站起身來。宏大的宮殿中央,現在只有他一個人。燈火也只有玉座周圍的寥寥數盞,丕緒所在的地方看不清建築的輪廓,在巨大的空洞感中,自身的存在彷彿也不能確認。他戰戰兢兢地靠近御前,跪下來又行了一禮。

「……你就是羅氏?」

這回是女子的聲音。聲音的主人就在近處,但由於御簾的關係,她的模樣全不知曉。

「下官正是。」

「聽人說射禮是你親自主持的,聽說你是個世所罕見的羅氏。」

「我不知道有這般評價,只是和羅人一起被賦予了製造陶鵲的工作。」

是嗎,年輕的女王低聲說到。然後聲音中斷了一會兒,似乎考量著言辭。

「……對不起。說實話,特意讓你過來,卻還沒想好要說什麼。只是……」

王屏息注視著丕緒,說到,

「……美得讓人心痛。」

丕緒一驚。意外地,一片寂靜中,極其輕微的嘆息傳入他的耳中。

「你讓我看到了難忘的射禮啊。……多謝了。」

聽到真摯話語的一瞬間,不知為何丕緒感到,他的意圖傳達到了。雖然這次他並不打算通過陶鵲來告知什麼,但王卻理解了身為陶鵲製造者的,丕緒的——蕭蘭的、青江的心意。

「主上言重了。」

丕緒行了一禮,心想,這便足夠了。這回真正辭退了罷,自己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到了。以後就交託給青江好了——思索間,王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
「期待下次也能觀看你的射禮。」

不不,丕緒剛要回答,只聽王繼續說到,

「……可能的話,我想一個人觀看射禮。把沉悶的簾子拉起來。小規模的就好,只有我——和你兩個人。」

王的聲音樸素而率直。聽聞此言,丕緒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場景,那是夜晚的庭院。月色或者篝火——照亮的庭院中,沒有任何人的身影。射手們也潛伏在陰影裡,佇立著的只有自己,觀看著的只有君王。沒有言語也沒有歡呼、只剩下安靜的庭院裡,陶鵲美麗地破碎。

丕緒通過陶鵲表達,主上則傾聽著他的心聲。他可以感覺到,王的話語中,說的是想要交流的意思。

那鳥應該是白色的,丕緒心想。白色的鳥在夜色中也顯得明亮,破裂後的碎片映著篝火閃閃發光。就像夜晚的海洋反射著月光一樣,舞動著下降。相應的,聲音就用潮汐吧。那種誘人入眠的安靜的細微的海潮聲——。

丕緒當場深深叩首。他彷彿看見一隻白鳥。是潮汐中飛翔的最後一隻。它避開了射手的箭,直接飛到王的腳下。如果是眼前這位君王的話,一定不會認為是不吉之物而抗拒了吧。

「……只要主上希望,隨時候命。」

丕緒回答到。

——對慶國而言,嶄新的王朝拉開了帷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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